文/葉家銘
身體議題在當今社會資訊如此氾濫的情況下,究竟還有何討論價值?法國編舞家傑宏‧貝爾在他的同名作品《傑宏‧貝爾》中用口紅、尿液來書寫身體,全裸演出造成當時一票難求。無獨有偶地,台灣劇場導演王嘉明在《膚色的時光》中,大膽挑釁觀眾的身體品味,以「膚色」為名拼貼身體圖象,也以「膚淺」為義終結其身體性。此種扛舉身體裸露大旗的藝術作品,卻每每在台灣引發「消費身體意象」、「無趣無知也無味」的爭議,其中所反映的是:社會大眾可能對於「身體」議題輕輕提起卻重重摔落的恐慌反應。
回返剖析身體知識的解剖課堂上,大小標本浸泡於防腐液的生命切片蒼白泛黃,映射出柔軟彈性的無機質感,游離懸絲物質只是作為生命主體消逝與存有的最後連結。人們透過感官感知這個世界,但我們如何反身性閱讀身體,聆聽主體消亡的斷裂過程卻付之闕如。我們重新解構身體,如同重建醫學史發展進程中的大體解剖課現場一般,仔細耙梳藝術作品的集置技術,觀察台灣青年藝術家作品中所呈現的「身體背後的身體觀」,聆聽作品與作品彼此之間的發聲樣貌,進而探討宰制肉身背後的部署行動。
物體系身體
奇異的身體佈局出現在趙璐嘉作品《緒型物》系列,她透過細膩筆觸及標本儀式的排列方法,刻劃身體的功能性於未來異次元時空展現的渴望,超脫時間性,拓樸身體的空間性。法國當代思想家布希亞 (Jean Baudrillard)在《物體系》一書中,以「功能性體系(客觀論述)」勾勒出「功能性」代表現代物的重要性。而異質器官之於身體的功能性意義在解剖圖譜中所描繪的位置、形狀以外之境,欲使其具體化卻總是徒勞無功的,主要在於未知的功能性總是凌駕於既有的身體知識上,因此我們即便試圖使用功能性表述身體機能,只能證明功能性的缺席。
對我而言 思想 是黏膩且相互沾附的
而軀體內的種種 是各司其職的獨立個體
依循著各類神經傳導物質 交互運作
有時覺得:身體,像是我的;卻又不像我的
試圖創造出 屬於想像中唯一的器官符號
滿足思想在這部份所無法掌控的軀體
這也許是一種意外 卻是令人心滿意足的意外
(趙璐嘉,2008《緒型物》系列)
「非功能性體系(主觀論述)」則是「功能性體系」的反向結構-看似最反功能性之物-古物與最反現代的行為-收藏。『然而古物只是一種取代時間的「歷史性」,收藏的時間是因為收藏的組織活動本身取代時間,亦是收藏最基本的功能:將真實的時間消融於一個系統反覆的維度之中。』(布希亞,2001,頁110)
對於自然科學研究者而言,要做出完善的研究成果,豐富的標本收藏是必要條件。
當年學者對不斷擴大標本收藏、進行比較研究、獲得可靠統計數據的狂熱,造就一種科學材料的部份收藏。這種關於「系列收藏」的信仰,企圖進一步對組織、運作、內部構造進行積極了解,並以觀察、描述、歸類、命名作為手法。 (施懿珊,2009《聽說,我們曾經是人類》)
《物體系》中「後設及功能失調體系(新奇的小發明和機器人)」是「功能性體系」在技術上的延伸。將物的功能性推導至極致,實際上是一種現代神話-自動化主義,其結果是功能錯亂與偽功能性,無意義的小發明 (gadgets)與小玩意兒 (gizmos) 可以印證這種發展趨勢,這種神話推衍至極,結果是現代物的集體反叛與自我毀滅,象徵技術發展於社會與人性之間的真實需求所潛藏的矛盾與衝突反應,也全然出現在《聽說,我們曾經是人類》這一組作品中。會自我振動的小機器未來系昆蟲在場中展現逗趣的動作,展場中局部刻意粉刷的牆面以及白色線框,「無理性的複雜化、對細節強迫性的注重、怪異的技術性、無意義的形式主義,這些特徵所活躍的人造物場域,在這個「多重-泛-超級-後設」功能 (poly-para-hyper et méta-fonctionnelle)地帶中,作者書寫出一大套關於物品的想像科學 (pataphysique)。」(布希亞,2001,頁133)
我家附近都是豬圈,關於這種『 風景 』稀鬆平常。記得小時候,班上同學喜歡嘲笑我身上的味道,他們總說︰『 妳好臭。 』即使我媽很盡責認真的搓揉過每一件制服,他們仍舊判定我,就是有洗不掉的臭味。腐氣,足夠分離它的表皮和內 裡....鼓脹的囊狀,卻在黏膩的陽光下,讓它透的像一層日本薄米紙。 (施懿珊,2006《死亡化學》)
活人的缺席成為收藏屍體的完美不在場證明。死亡是一種時間消逝的藝術,時間即便消融,童年創傷記憶卻已經成為收藏品中的一部份,無法一同埋葬的結果,透過《死亡化學》不斷反覆播放的拼貼動畫舉行哀悼 (mourning)儀式,讓荒涼的風景吞噬荒謬感,也一併吞併創傷的痕跡。即便是氣味亦然。
物體系身體即便試圖將功能收集齊全,攤開展示,然而在展示奇觀背後,人們所不斷追求的是身體功能性的存有?抑或無法隱藏控制身體現實的癖好?
離散性身體
簡郁茜於異地求學時,深刻感受到自我存在感的薄弱,只能透過近身拍攝自我的身體局部的作品《無題》系列捕捉稍縱即逝的存在感。在一條從天際蔓延而下的白布,四周佈上不斷她個人的身體局部特寫照,再加上地面上一只白色手術手套,宛如一女子披蓋潔白的被單蜷曲於床上,對於自身以及家鄉懷想的焦躁不安。塔可夫斯基 (Andrei Tarkovsky)的《鄉愁》裡,景物在長鏡頭的凝視之下畫外音呈現靜謐狀態,一段前往異鄉的旅程,最後終將與自我別離,在夢裡奏上一曲哀歌 (elegy),與母體緩緩道別。
「最接近自己的,也許只能是自己的身體了。」於是我開始拍攝自己的身體。在這樣的檢視下,卻發現連自以為最親近的身體,在那之中所累積形成的景觀,或許連自己也沒有真正地了解過。而藉由再次觀看自己所創作的,關於身體局部系列的攝影作品,我正重新觀看著自己的情緒:恐懼與歡愉。 (簡郁茜,2007《無題》)
蔡昌霖則在作品《無題(30)天》中,透過一顆經歷30天自然腐爛衰敗後的蘋果,在刀刃刺進穿出的動作下,忖度與掙扎陣陣襲來,惴惴不安。離散 (diaspora)情結發酵始於一種對於殖民現實的自覺,腐敗酸臭的作用發生在成熟之後,卻也得逐步迎接衰敗的終局,後殖民主體開始分裂之際,我們將一起握手言和,製造一種自我假性和解的幻象。
遊移於令自己感到熟悉,又感到陌生的死亡裡,甚至在非現實和非想像的睡夢裡終結,即使,刺穿了所謂的「鄉愁」,依然不準確地在這樣的生活裡困惑著我。 (蔡昌霖,2007《無題(30天)》)
電影導演蕭美玲的作品《雲的那端》,透過凝視自家成員之間的私語手札,鏡射出一種迴飄於異語、異境與異質之間的鄉愁 (nostalgia)感,從女兒的出生,隨後母親的辭世,世代交替之際,身份認同的悖離也隱然浮現。在低迴的喃喃自語間,無論是最後逼視自己的身體孤寂,或是磨刀霍霍向蘋果 (以蘋果隱喻為紐約)中的人際疏離,「何處是我家?」這簡短的問題卻難以回答。家是我們出發的起點,因此為我們所歸屬,擁有我們也被我們所擁有的地方。但「家」同時也是「枷」,身體朝向遠離家園,卻註定離她越走越近,越走越近,越走,越近……
詭態性身體
數位科技創造真實因而滿足人們的想像,在這被創造、被取代的過程中,哪一個才是真實。在平面廣告媒體的例子中,模特兒在經過數位修片後,其身材更是能達到、甚至超越一般大眾對於身體美感的標準,這等於是利用數位科技將真實的身體變成一個不真實的身體。 (張敏智,2008《詭體II》)
張敏智所創作的作品《詭體II》,組合兩個模特一胖一瘦的身體於一身,將身體構念模糊化後,僅存一個無法辨認性別、形體的「詭體」,不同於黛安納阿博斯 (Diane Arbus)以「差錯的正常人」為題捕捉眾生群相,反向展示一種全新型態「正常的差錯人」,賣弄詭態情調使人目不轉睛。將Philip Thomson歸納之詭態美學特徵:非調和 (disharmony)、喜懼參半 (comic & terrifying)、過度與浮誇 (extravagance & exaggeration)、諷樂相伴 (satiric & playful)表露無疑。
「自然或藝術的事物本身沒有所謂怪異/畸形,然而當我們的想像力不足以掌握其全貌,想像的努力已達極限而仍然頓挫無以名之,我們陷於無法理解的困惑。怪異/畸形的客體摧毀構成概念的企圖,然而怪異/畸形的並非客體,而是呈顯想像力自身的困頓與侷限。」(朱元鴻,1999:P.9)
藍元宏的作品《沉默》系列,青春的肉體分裂 (dissociation)並置於床上,一張張樸實平凡的慾望之床上。連結不同床上姿勢而成的「複合的變形青春肉體」,呈現在真實的慾望之床上反而受到虛擬化。而《存取》系列,則選擇將種族、年齡等不同的社會標籤,交互拼貼於同一裸體模特身上,更進一步挑戰全球化影響下,身體美感認同的政治正確性。
拍攝了一些在臥房裡的影像,以「床」、「裸體」為主題貫穿,舖成隱性私密的感受(伴隨暴露與揭示感),企圖去外顯一個屬於內在的空間。而後將相同角度拍下的數張照片重疊,利用數位軟體修減增補,嘗試在扭曲畸形中維持優雅美感,呈現出拼湊卻無縫線的完整身體,非人的姿態是為了更多的曖昧及開放。 (藍元宏,2008《沉默》系列)
拍照過程中也總是充滿情緒暗流的,比如嘗試自在的瞬間不自在,還有觀看者/赤裸者(拍攝者/被拍攝者)之間的權力關係等等,我覺得有趣的是,在某些片刻我感到我作為一個較年輕的亞洲人(非英語系外來者)的身分,因為相對弱勢所以巧妙的平衡了那個張力結構;那是一個我在當下未能清楚意識(而到現在也無法處理)的關於種族/語言/身分/權力的龐大課題。 (藍元宏,2008《存取》系列)
法國當代哲學家岡居朗 (George Canguilhem)在其著作「正常與病理」中從「差錯」來理解科學發展的進程。他認為科學是透過形成一種新的「道出真相」的方式,並非走出陰影亦或消除差錯來尋得所謂的真理。「差錯」在人的生命以及時間裡有一個面向與斷裂,是人類發展史中永恆的偶然,因此這並不如同演化論觀點有時間序列性地由前者推演至後者。而這種有意的 (à dessein)差錯,反轉既有價值體系的幽默感,偶發地激怒某種民族情操主義者,其實是本質巔覆、錯位使然。
非線性身體
陳長志的《素度》系列是一個以舞蹈劇照出發的「舞蹈文件」作品,在這一系列攝影作品當中,舞者快速移動,他只能在決定性的瞬間捕捉一連串身體舞動片段,因此觀者在作品中看到的是許多舞者身體局部與運動作用的白色殘影。
透過攝影擴延「視覺暫留」的生理時限,彷如開眼般,媒體義肢使我們達到非人類生理結構可及的感知經驗。對象身體雖因此離形而輪廓模糊,「完形」的概念仍促使我們在畫面中辨識殘肢片體。
透過媒體義肢的知覺經驗早已內化,解剖課裡切除該義肢或許不需麻醉劑輔助,但會讓我們意識到,原來我們都穿戴著義肢卻毫無所覺。 (陳長志,2008《素度》系列)
法國當代哲學家德勒茲 (Gilles Louis Réné Deleuze)在《電影II:時間-影像》中曾論及關於義大利新寫實主義電影的非線性 (non-liner)敘事手法,剪輯不同時間的影像產物,重組後返還影像的真實性。由眼睛透過快門所撿選的暫留物,是一部腦內電影的實施方式,只有當我們意識到影像時序之時,才能夠重新掌握知覺意義。移動的腳不是腳,揮舞的手也不是手,因為在混沌時間中,這只是關於一種速度的身體書寫方式。如果我們同意潛在景物的未來主義 (futurism)已成為過去式。
Yannick Dauby (澎葉生)的聲音作品《耳朵與身體其他部位-漫步》(後簡稱耳漫)是一件特別的作品。本件作品並不佔領實際空間,而是置放一耳機與隨身聲音播放器,以一種限定時間、開放觀眾可以隨身攜帶,一邊漫步,一邊聆聽這件作品所錄製源自於「身體內部」 (血液流動、肺部呼吸之間……等)所發出的聲音,觀眾可以選擇同時觀看其他件視覺作品,亦或觀看「展場外部」街道景色,藉由一種內外錯身的方式享受身體感知的另類歡愉。
我把手指插進雙耳。那空氣共鳴筒被囚禁起來,它不再能與外界溝通。我以為會是一陣寂靜,但完全錯了。一種很可能來自於我手部不自覺動作所產生的轟轟聲,和一種持續的鳴笛聲則肯定是來自於血壓。還有不時出現的嗶爆聲:這是我的手部和臂部關節產生的。當我把手肘放在桌上時,則是一聲沉悶的撞擊聲。我在木頭上摩擦肘部,穿過我的骨頭聽見了桌子。我的手臂變成了聆聽桌子的聽診器。 (Yannick Dauby (澎葉生),2009《耳朵與身體其他部位》)
聲音是一連串時間性的存有符號,如何跨越「聆聽身體內部的聲音」至感知其身體主體的存有,直到與外部客體空間隔絕之前,「耳漫」最後一段的沉默之聲,僅僅是最後的反抗宣言,對於一種身體現象學的悖論之鳴,驅逐身體之原有線性結構,再重新尋找非線性身體的主體意義。
宗教性身體
一切宗教性都包含著某種無私的奉獻與執著的追求、屈從與反抗、 感官的直接性與精神的抽象性等等的獨特混合…… ─齊美爾
鄭宇翔作品《頭像III 2009》運用斷頭儀式控制進場觀眾之時,權力嚮往的眩目場景隨之而起,在閃頻光線之間,釘死在十字架的基督、死去的馬哈 (Marat)以及他者之頭遺失於圖像上,信仰中心的匱乏黯然降臨,神性失之怯如,觀看肉身不完滿之際,也將旁觀之苦痛攝入 (introjection)身體記憶之中。這是一次再處刑的詭計,只不過這次開鍘的對象是集體潛意識、道德機器與歷史罪行。
作品裝置作為影射歷史與刑罰的特殊想像,身體參與作品的特殊姿態,成了一種歷史擬仿與再現的奇怪關鍵。該作品裝置作為歷史存在物本身,原是遙想電光火石一閃的瞬間痛苦;在歷史上,某個受刑身體的特殊痛苦延伸出歷史進程,單一身體的斷頭之痛延長成為一種集體性凌遲。處決的瞬間除了指涉暴力形塑的所有政治社會關係之外,同時建立了之後被當代社會習以為常的歷史觀點。 (鄭宇翔,2009《頭像III2009》)
達瑪 (Dharma)塑像沉浸 (immersion)於液態、氣態的世界象而來,轉瞬間嘆息真實難尋,木然。頓悟一切皆是虛無幻象,亦是諸法皆成空,虛無間只為求得心中一方寧靜,遠方傳來一陣梵語,飄蕩在空氣中的呼麥聲響引領眾人昇華,佛說偈語:「ㄧ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做如是觀。」
從金色顏料還未填滿佛像時,那似佛非佛的狀態,到完整地呈現出佛像,作品《空》在這樣的過程中蘊藏著禪味。外在及內在兩部影片以面對面的方式投影呈現,象徵著一種鏡射的狀態,內在呼應外在、外在就是內在,兩者相互交織構成佛形…… (張敏智,2008《空》)
小結
身體,作為一種存有表徵的具象介質,集合生命哲理與心智奧秘於其中。世界上最美好的玄妙之音,皆源自於身體。劃開皺摺的皮層,結果是無聲的姿態,生存的謊言,還是高明的偽裝?
20090814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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