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091205

一堂分裂現實的藝術解剖課:論「解剖課–身體再衍藝」展

文/鄭文琦 (原刊載於 典藏今藝術雜誌(2009年九月號))

「解剖課–身體再衍藝」由周家輝、葉家銘共同策展。談到展覽源起時,周家輝以論述20世紀西方哲學思潮中「身體–美學」這個語言的轉向揭開序幕(註1),另一方面係由葉家銘以隨侍罹癌母親病榻、接觸垂死身軀的經驗,轉化為透過各種媒材再現身體意(異)象的原始概念。將親身體驗的生理現實與哲學語言轉向並置,而挑起一開始可能走向分裂的兩種現實:即身體在感知與思維上的不同處境。展出名單包括:趙璐嘉、簡郁茜(只在場景一)、張敏智、施懿珊、藍元宏、陳長志、蔡昌霖、鄭宇翔,以及旅台法國聲音藝術家澎葉生(Yannick Dauby)等九位藝術家的影像、裝置與聲音作品,實際展出分成場景一(06.22-07.11,「覓空間」)與場景二(07.25-08.16,「南海藝廊」)兩檔期。


因為兩場景實際展出作品陣容不同,名單中重複的藝術家只有三位(張敏智、施懿珊、藍元宏),加上受限於非展覽用途的覓空間,聲音作品和《頭像III》、《無題(30天)》等獨立使用一室的錄像裝置等只在場景二展出,實際幾乎可分為兩個獨立小展來看待。

題解:達文西的藝術解剖學

先交代展覽操作的原因,在於共同構成「解剖課」命題的場景一、二得同時加以討論,但實際完整看過兩場景的觀眾有多少?這恐怕是展覽策略上必須思考的問題。假如評論者只看過其一場景,甚至連藝術家都不重複展出同樣作品,能否看清策展人欲呈現的整體圖像就值得商榷。持平而論,展出名單較為完整的南海藝廊,整體狀態也比場景一理想許多,於是場景二也形同某種「決勝負」場。這樣的說法,或許對只在場景一展出的藝術家不盡公平,但看過不同展場的觀眾可能免不了有此感覺。

可議的是雖以「解剖課」(Gross Anatomy,即大體解剖)為命題,論述內容卻未多著墨於解剖學(Anatomy)與生理學(Physiology)、型態學與藝術史的淵源,更多時候逕自用哲學辯證文字討論身體意義——副標「身體再衍藝」,在命題的修辭層次上似乎略嫌失當。假如說解剖一詞只是單純借取自醫學科學的術語,那麼解剖學所指涉種種固然不該扮演關鍵角色。(註2)然而稍微涉獵即可得知,達文西(Leonardo da Vinci)早在1488年就開始解剖人體,於1515年的筆記裡留下至少30具詳細的人體組織紀錄,而且其目的是為了研究人體組織,由內在生理揣摹外在精準的人體型態變化。(註3)可知在近代醫學興起前,藝術創作已透過解剖方法以求正確再現形態,此即藝術解剖學(Artistic anatomy)之由來,解剖不只是滿足科學家的求知慾,更是認識客觀現象的藝術手段。

身體意義與異化的身體

張敏智與施懿珊在場景一分別展出《詭體II》和《死亡化學》,張敏智在作品《詭體II》中延續早先大量修圖改造的身體意象,到了場景二則改用佛像為主體進行後製處理,以流體凝聚、滴流或擴散的物理屬性,呈現文化脈絡下的媒體現實。這兩件錄像都有具象人形的歷時變化而吸引觀者駐足,在某種程度上似乎很貼近策展論述中所說的:「試圖從當代社會文化中所建構的視覺符碼、意識型態與內在的異化(alienation),從現實世界的象徵符號層,透過身體感官的經驗,撥開這一層迷霧,來認知自己的存在與價值。」(註4)但果真是如此嗎?


細讀「從當代社會文化中所建構的視覺符碼、意識型態與內在的異化,從現實世界的象徵符號層,透過身體感官的經驗……」,應先釐清「異化」一詞如何連接身體經驗與「內在的異化」;或者,展覽想類比解剖的生理切割過程,解析社會文化中建構的視覺符碼與意識型態、再加以衍異。「撥開這一層迷霧來認知自己的存在……」,假設前提是認定某種意識型態讓身體蒙上迷霧,所以要(藉解剖)進行除魅,如啟蒙時代以降回歸非宗教性身體的觀看過程,那麼重點就在於展覽與作品能否將這裡的迷霧與異化關係再予以點題;還有作品又如何呼應這撥開迷霧的認知過程。

同樣分兩場展出的藍元宏在場景二展出作品「沉默」,畫面中肢體借助電腦達到不自然扭曲狀態的日常風格攝影,呈現不僅是異化,更是奇觀化。這些軀體不像陳界仁作品的創傷肉身那樣有主體性,而更趨向任人擺布的被動狀態。加上邋遢的背景和作品相紙,以雙面膠帶潦草張貼在南海藝廊牆上的作法,立刻和對牆上精美裱框與被攝主體飄忽、詩意的陳長志作品「素度」產生極大反差。潦草與精緻、粗野與高雅,究竟凸顯出不同藝術家認知身分與對待作品的態度,處理「身體」議題的不同風格,或只是暗示分裂的展覽狀態?這種布展引發的巧妙聯想,也許是策展人始料未及的。另外藍元宏於場景一的「存取」系列影像,展現跨文化、種族的拼貼男體奇觀,也相當值得延伸探討。

做為認識的主體/或被切割的客體

作品《耳朵與身體其他部位》必須索取耳機才能聆聽,在以「視覺」為主的場景中極容易被忽略。但某方面來說,「聽覺」與其他感官是補足「身體」這個認知主體的缺口;作品有類似感知或延伸知覺想像的,還有標本櫃上陳列如可口點心的異型生物(施懿珊《聽說,我們曾經是人類》)所擬態激發的嗅覺(狀似垂涎欲滴的草莓)和昆蟲般怪異抖動的觸感;蔡昌霖的《無題(30天)》錄像裡那顆擺了30天且屢遭蹂躪的腐爛蘋果,也可能引發其他層次的感官想像──蘋果之於性器官的影射有其淵源──又由於純粹聲音作品與其他不在場證明,再次提醒場景一無從迴避的匱乏。

長期關注身體型態與變型、西方啟蒙時代後的技術操作等奇特嗜好(?)的施懿珊,可能是展覽中最清楚意識到「解剖」一詞的生理學源頭者。其作品也有別於單純奇觀或異質化的身體狀態,而是借解剖學做為林奈生物分類法的型態學基礎脈絡,如圖鑑般描繪與博物學風格的標本陳列方式,用小型馬達和機械裝置組合各種異蟲,偷渡並混淆吾人以為客觀的生物學現實。如何感知或看待此種回歸科學脈絡的跨種生物/藝術狀態(後者隱約指向移植或合成身體的未來),反成為撥開迷霧後有趣的思考。

文藝復興時期知識分子擺脫教會勢力加諸人體的禁忌,以科學家之姿態執解剖刀親自肢解或觀看大體解剖。演變至今,象徵學術知識霸權的解剖刀已徹底淪為醫學殿堂專利,讓客觀身體現實再度蒙上科學(做為唯一真實的意識型態)魅影,卻在窮究物質結構的過程中更形困惑。達文西曾言:我都解剖完了,靈魂究竟在哪裡呢?當醫療不斷加速身體異化與變形(整形)速度,此種二元對立更反覆成為藝術家探討分科影響時的客體化(objectification,著重於生理而非歷史現實)議題,當代醫療顯學正是此種客體化的始作俑者。

再回到「解剖課」的主題:人體除了「可操作客體」,或許還應理解成「做為可以透過科學解剖、來認知客觀現象」的認識論主體。而此刻於國美館展出的「急凍醫世代–2009醫療與科技藝術國際」展,或許不失為與「解剖學」此一分離源頭合併觀之的新方向。


小結

本文從場景一與二的分離談起,歷經不同作品與展覽脈絡的探討,最後可引用參展藝術家鄭宇翔的《頭像III》作結:這個造型如斷頭台的大型木造影像裝置,觀眾必須親自置身其中體驗才得以「感受」——當我俯趴在斷頭台上觀看下方圓洞裡銀幕的錄像,並且讓狀似斷頭刀具的木板完全密合時,在燈光熄滅的全然黑暗裡,出現許多頭部挖空的聖母或耶穌等無頭聖像。此時因為注意力完全集中在眼前的無頭景象,反而幾乎沒有感受到身體的存在(等我看完影像時,才發現自己熱出一身汗來)。觀看無頭影像和感知不到身體的分裂狀態,或許說明了此次論述想要傳達一個極其明顯,卻流於複雜術語、並往往遭當代藝術生態忽略的事實就是:想讓「身體」自己來說話,光靠「腦袋」思考恐怕是行不通的。

如此一來,身體與腦袋分離的「解剖課」所提供的反省,已不再是觀看身體異質性思考,而是如何介入身體、重拾另一種感知藝術現實的手段,這是筆者對回歸美學脈絡的未來解剖課之期待。

註1:周家輝,〈寫在一堂解剖課開始之前〉。
註2:維基百科:「解剖學是涉及生命體的結構和組織的生物學分支學科;可以分為動物解剖學和植物解剖學。解剖學的主要分支是比較解剖學、組織學和人體解剖學……從實用性看,對於人類的研究是專論解剖學當中最重要的分組,故此人類解剖學可從不同的觀點處理。」
註3:Leonardo Da Vinci : The Anatomy of Man: Drawings from the Collection of Her Majesty Queen Elizabeth II;Bulfinch出版,1992.06。選自Royal Library of Windsor Castle的達文西收藏。
註4:這段話和場景二導覽使用文字略有不同,後者是「透過身體感官的經驗掀起一層迷霧來認知自我當下(而非「撥開這一層迷霧,來認知自己的存在與價值」)」。為免爭議,此處所指為周家輝文本的「撥開迷霧」說。
鄭文琦
現為自由作者,曾任國立台灣美術館委託微型樂園經營之台灣數位藝術知識與創作流通平台中文主編與總編等職,自2007年後,開始於其他平面媒體發表藝評文章,並譯有《未來史》等多本譯作。

發表日期:2009/9/4
今藝術 / 204期